閻紀宇專欄》「不要喪失人性與包容,那是恐怖分子期待的結果」
法國巴黎,11月13日晚間,3組人馬、6個目標,一場接一場屠殺。恐怖組織「伊斯蘭國」(Islamic State,IS)的戰士攻擊這座「光之城市」,體育場、劇院和餐館,AK-47突擊步槍與炸彈腰帶,他們無意談判,不留活口,一心只要造成最大的死傷,包括自己在內。
雖然伊斯蘭國的根據地在敘利亞與伊拉克,但是巴黎恐攻的策劃者與執行者其實大部分是「歐洲人」,他們狂熱信仰伊斯蘭教,父母親或祖父母可能來自中東或北非,自身卻是在法國與比利時出生、成長,母語是法語。他們與被他們殺害的人,對話毫無問題。
如果說巴黎恐攻是「歐洲版的九一一」,那麼伊斯蘭國要比「基地」(al-Qaida)還要成功。九一一恐怖攻擊的19名執行者全部來自美國之外的地區(15人是沙烏地阿拉伯公民),伊斯蘭國則是讓歐洲變生肘腋、禍起蕭牆,促使滿懷仇恨的歐洲人(穆斯林)大開殺戒,引發其他歐洲人的仇恨。
法國有多少穆斯林?大約600萬。全歐洲呢?至少4400萬。這是2010年的統計數字,當然沒有納入近年如潮水般湧入地中海與巴爾幹半島的穆斯林非法移民與難民。
在比較理想的狀況中,歐洲的穆斯林與基督徒之間有一個可以和平互動交流的「灰色地帶」,但伊斯蘭國已在今年初宣示,他們要以一連串的行動迫使歐洲的「十字軍」政權主動摧毀這個「灰色地帶」,伊斯蘭教與基督教勢不兩立,穆斯林必須做出抉擇。
無論舊人新人,無論是第幾代移民,今日歐洲的穆斯林都面臨成為「陌生人」的危險。儘管各界領導人一再強調這不是文明衝突、不是宗教鬥爭,但古老的文明衝突、宗教鬥爭烏雲再度籠罩。巴黎恐攻必然會讓一般歐洲人對伊斯蘭教與穆斯林的負面刻板印象更加深化、僵化,促使各國政府祭出更嚴峻的、寧可錯殺的防範措施,導致歐洲穆斯林更容易遭到歧視、排擠、打壓、仇恨。
遺症就是,恐怖組織會更容易激化年輕世代的穆斯林,為他們以及他們的子孫勾勒出一個奉行伊斯蘭律法、沒有自由民主等「西方價值」但有尊嚴的中世紀「人間樂園」。
這是以仇恨激發恐怖、以恐怖滋養仇恨,惡性循環中的惡性循環:淪入歐洲社會邊緣與底層的穆斯林,為恐怖組織提供源源不絕的新血;從地面的城市到天上的航空器,重大攻擊事件層出不窮;更多歐洲穆斯林在歧視排擠打壓中淪入社會底層……
歐洲穆斯林何去何從?
社會風氣如此,政治人物當然要好好利用,來自伊斯蘭國大本營敘利亞的穆斯林難民首當其衝。法國極右派政黨「民族陣線」(FN)領導人勒潘(Marine Le Pen)要求立刻停止接納敘利亞難民。12月6日與13日,法國18個大區(région,省)要選舉主席(Président),奧朗德(François
Hollande)總統領導的執政黨社會黨(Parti socialiste)恐怕會全軍覆沒。
遠在大西洋彼岸的美國,政客也是爭先恐後現形表態,過半數的州長宣示不歡迎政府安置敘利亞難民;共和黨總統參選人川普(Donald Trump)揚言如果當選,會重新啟動因為爭議而停擺的清真寺監控計劃,甚至強行關閉「散播仇恨」的清真寺。
巴黎恐攻發生之前,歐洲今年幾場重要選舉,對移民/難民政策、歐洲整合持批判甚至仇視態度的右派政黨,已經是高奏凱歌;出身右派但移民/難民政策立場開放的德國總理梅克爾(Angela Merkel),在執政聯盟內部飽受壓力。可以這麼說,巴黎恐攻之後,全歐洲的左派政黨都要瑟縮顫抖,因為在可預見的未來,歐洲政壇會繼續向右轉,穆斯林受到的有形、無形壓制恐怕也會越來越嚴重。
歐洲社會的穆斯林問題(或者歐洲穆斯林的社會問題)是近憂也是遠慮,只能寄望歐洲藉由其深厚的文化傳統與慘痛的歷史教訓,能慢慢修正出一條可行的中庸之道,避開伊斯蘭國設下的仇恨陷阱。但是敘利亞內戰問題就是無比迫切了。
伊斯蘭國是遜尼派極端組織,從伊拉克亂局崛起、在敘利亞內戰壯大、他們過去殺戮的對象主要是什葉派穆斯林,因此讓歐美國家隔岸觀火,讓遜尼派阿拉伯國家養寇自重。去年夏天,在敘利亞累積豐富實戰經驗的伊斯蘭國反攻伊拉克,一舉攻陷第二大城摩蘇爾(Mosul),震驚國際社會。
敘利亞內戰:巴黎恐攻救了阿塞德
禍裉還是在敘利亞。2011年3月爆發、延燒至今超過4年的敘利亞內戰,雖然造成25萬人、1100萬人流離失所,然而以歐盟、美國為首的國際社會,終究要等到難民潮湧向地中海、湧入巴爾幹半島,要等到巴黎市區響起槍聲與炸彈聲,才願意改變消極的圍堵政策,積極進行軍事與政治介入。
如果說韓戰救了蔣介石,那麼巴黎恐攻可說是救了敘利亞總統阿塞德(Bashir Al-Assad)。西方國家視他為殘暴的獨裁者,必須下台才能止息內戰,而且要接受國際法庭制裁;俄羅斯與伊朗則力挺阿塞德是抗擊恐怖組織的橋頭堡,是遏阻甚至擊敗伊斯蘭國的不二人選。
如今看來,俄羅斯與伊朗賭對了。巴黎恐攻隔天,相關國家在維也納會議達成敘利亞政治進程,要求半年之內組成過渡政府、一年半之內通過新憲法並舉行大選,至於阿塞德本人的去留?「交由敘利亞人民決定」。聯合次要敵人、打擊主要敵人,美國與歐盟恐怕只能默許。
軍事方面,伊斯蘭國的大膽出擊,炸鄰近國家、炸俄羅斯民航機、炸花都巴黎,也炸出了一個由美國、俄羅斯與歐盟聯手的軍事聯盟。奧朗德總統指稱伊斯蘭國的攻擊是「戰爭行動」,法國已進入「戰爭狀態」,歐美鷹派紛紛主張北約(NATO)行使集體自衛權(collective self-defense),出兵敘利亞,2011年利比亞內戰的「聯合保護者行動」(Operation Unified
Protector)是可以參照的模式,甚至可以考慮出動地面部隊。
改走國際路線的伊斯蘭國
以美國為首的北約,昔日蘇聯化身的俄羅斯,冷戰時期死對頭如今卻可能在中東地區協同作戰,真是不知今夕何夕。伊斯蘭國雖然擁有「主場優勢」,能夠吸引全球激進穆斯林青年前仆後繼投入戰場,但是美俄北約三強聯手,伊斯蘭國的勝算實在不高。
有人認為巴黎恐攻代表伊斯蘭國狗急跳牆,結果將是自尋死路。但是就算伊斯蘭國的軍隊被剿滅、領導階層非死即逃,從敘利亞烽火廢墟望向西北方山雨欲來、風聲鶴唳的歐洲,伊斯蘭國真的失敗了嗎?
或許,對於改走「國際路線」的伊斯蘭國而言,敘利亞與伊拉克戰場的勝負得失已經不那麼重要。他們顯然是以代表全球穆斯林對抗異教徒文明的「聖戰士」自居,而今而後,除了穆斯林佔多數的地區之外,整個歐洲乃至於整個西方世界,都是他們的哈里發(caliphate)。
巴黎恐攻當天,妻子是法國裔的美國名演員馬克盧法洛(Mark Rufallo)在推特(Twitter)上留了一段話,被無數人按讚、轉推:「不要讓這種可怕的行為導致你喪失人性與包容,那是(恐怖分子)期待的結果。」非常簡單/也許天真的理念,但,要想真正「擊敗」恐怖組織,這應該是唯一的方法。
Don't
allow this horrific act allow you to be drawn into the loss of your humanity or
tolerance. That is the intended outcome. #ParisAttacks
— Mark Ruffalo (@MarkRuffalo) November 14, 2015
巴黎恐攻隔天,天亮之後,有一位不知其名的鋼琴家,搬了一架平台式鋼琴到巴塔克蘭劇院(Bataclan)外面。前一天晚上,3名恐怖分子闖入劇院,殺害至少89人。鋼琴家坐在琴前,沒說什麼話,彈起了約翰藍儂(John Lennon)1971年的經典之作《想像》(Imag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