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文哲:頂尖的人就該多扛一點 名醫之嘆》台大醫學系最該上的一堂倫理課
被譽為台大良心的醫師柯文哲,今年暑假在台大醫學系開的外科,竟然首度因太少學生選課,差點面臨停開。而這只是年輕醫師不願投入外科的冰山一角
2012/10/23出處:財訊雙週刊 第 408 期作者:蔡靚萱
一肩扛起愛滋器捐責任的台大創傷醫學部主任柯文哲,雖贏得各界相挺,卻意外被監察院彈劾。對此事相當不滿的他,只要被問起:「你還好嗎?」他總不改快人快語的習慣,回答:「還在呼吸啦!」自詡要當個千萬人吾往矣的瘋子,並身兼醫學院教授的他,看到年輕醫學生因工時長、收入少,雖因醫療糾紛多,而從內外婦兒四大科外逃時,還是忍不住呼籲台大醫學系學生要替社會「多扛一點」。以下是他的第一手告白。
四大科外逃 健保是問題
文化更是最大問題
政府如今運用控制小科別住院醫師訓練限制員額的方法,硬把年輕醫師「擠」到四大科,已經大部分解決了四大科問題。現在問題是,就算把人擠到四大科,學生還是選擇四大科中的次專科或是次次專科,如果把神經外科、泌尿科、整形外科都算進來,外科其實沒有空,空的是一般外科。內科也一樣,做心導管的心臟內科、腎臟內科也不缺。
現在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下有對策、上也有對對策。照這樣走下去,政府還是會一步步靠著限制次專科、次次專科名額,讓醫學系學生沒地方跑。但你可以把牛牽到水邊,卻沒辦法逼他喝水。洪浩雲醫師離開台大外科去從事醫美,開「那一槍」的意思是說,把他逼到外科,他還是能跑到醫美等不用證照的科別。以前醫生很少去藥廠工作,現在也開始多起來了。醫護人員工作不快樂的話,政府是沒辦法靠防堵解決問題的。
內外婦兒四大皆空是制度設計出問題,讓外科、皮膚科一個診給付都一樣,這是不同工同酬,當然不行!後來又變成不同工不同酬,但竟然是做愈多、領愈少,更糟糕。急診科缺人也是環境使然,現在急診主治醫師一個月薪水四十萬元還是招不到人,顯示這個工作有多可怕!因為在急診處上班會被打、被殺、子彈飛來飛去,工作環境太差了。現在台大各科裡薪水最高的是急診處,因為沒有人要做,只好一直拉高薪水,但這是治標不治本。所以要改善工作環境而不是拉高薪水。
另一方面,目前台灣在大陸讀醫學系的人累計超過五千名,只要一開放大陸學歷,馬上跑回來考。對政府來講,逼到不得已,馬上開放大陸學歷就解決了。現在台灣醫生抱怨一堆,搞到最後如果開放大陸學歷,大家就都不敢講話了
健保制度當然是個問題,但在我看,更大問題是文化問題:下一代保護太過,抵抗力太差!
要學生連續值班三十六小時當然不對,制度可以設計得比較合理,問題是中間讓他們休息十個小時,他們也不要;中間讓他們回家睡、中午再來上班,他們還是不要。是在合理工作範圍內他也不太想工作啊!
水蜜桃族 不碰也壞
啃老族 還會咬你
有次外院要轉個病人進來,住院醫師們一副不想收病人的樣子。又不是下班後叫你來收病人,在值班中也不願意。還有,每週一下午五點半舉行外科加護病房會議,以前規定是下班的住院、實習醫師也必須要來開會,後來住院醫師開始要求下班就不需出席,最近連實習醫師也想比照下班後不需出席。在十年前,是老師叫學生來,就必須來。
台灣現在年輕一代,已失去爭戰天下、冒險犯難的氣勢,「吃苦耐勞」這四個字不見了!三十年前大學生很敢去留學,去投入不可知的環境去冒險,現在大學生都很怕的樣子。我在我兒子那個年齡,提著行李從嘉義布袋走到台南安平旅行,我兒子現在就沒辦法,父母也不太敢讓他去。所以說保護太過,以前年輕人叫做草莓族,一碰就壞;後來叫做水蜜桃族,不碰也壞;現在叫做啃老族,不碰他也會咬你。
現在年輕人還有期望值偏高的問題。什麼叫滿意度?所擁有的除以期望值就是滿意度。如果期望值很低,滿意度就容易高。民國六十年代的年輕人期望值較低,所以很容易滿意。滿意了就可以去做其他有理想的事情。現在時代發展到一個程度,年輕人期望值太高,滿意度很低。如果問問年輕醫師,每個月薪水要多少才滿意,再問問四、五十歲的醫師,我猜年輕人一定會填得比我們高。
醫學上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刀開得比較多當然比較厲害,病人看得多自然比較厲害。如果年輕人有正確期望,做多少收穫多少,我不苛責。如果你想要做得少,又期待有老一輩那樣的成就,是不可能的。做多少拿多少,我沒意見。最可怕的是做不多又要求一堆。
現在當醫生的人,可以說是台灣社會最優秀的人,請問要拿到多少錢才願意看病?只因為有一點點損失就不肯救人?當醫生只需要細心、耐心、愛心,哪裡需要很聰明?那是頂尖的醫學研究才需要(很聰明),一般的不用。理論上制度應該是要選擇適合當醫生的人,問題是,現在只選擇考得上的人。
我們台大葉克膜團隊是全世界最頂尖的團隊,大家五點下班還繼續待到十點,也不用加班費,都是瘋子,是完全違反經濟法則的團隊,但很難要求其他人都這樣。市場決定一切,不能期待所有人都當烈士。但是,我常說,有個數學公式,A的N次方,大家願意多付出一點,讓A大於一,A的N次方就趨近於無限大,就能改善社會;如果每個人都只想要擷取,A小於一,A的N次方就趨近於零,只會讓社會崩壞。
人的結局只有兩種
有插管死掉、沒插管死掉
我最大的願望,是台灣能互信、互愛、互諒。連勝文挨的那一槍,是由台大醫院發新聞稿,這是家歷史超過百年的國家醫院,台灣竟然還有一半的人不相信,這就是社會不互信。愛滋器捐事件監察院彈劾我,我最不能同意的,是監察委員認為我說「這件事沒有壞人」是推卸責任。這顯示台灣社會不互愛、不互諒,認為出事就一定有壞人,最後只會導致人人說謊,制度無法改善。我是替我的器捐協調師扛的,結果台大不肯承擔,大家都順便倒給我,真是太爛了。我以前沒白頭髮的,為了那件事在三天內白掉一半。
有一天我在加護病房突然大徹大悟,人的結局只有兩種,一種是有插管死掉,一種是沒插管死掉。既然沒有人會把死亡當成人生的目的,那人生只是個過程,想做什麼就該放膽去做。
我一生當中最感動的地方就是黃花崗,我現在是黑名單去不了大陸,以前還可以去的時候,我記得,當我走下黃花崗,撫摸每一塊碑石,想著一百年前的三月二十九日,中國最頂尖的知識分子,在那個晚上用什麼樣的心情出發。以區區兩百人進攻兩廣總督府,對抗十二萬清軍,這幾乎必死無疑。
我是那種很聰明的人,念書很少念第二名,但我沒有利用這些優勢欺負別人、謀自己福利。台大醫學系學生是台灣最頂尖的知識分子,願不願意替這個社會多扛一點,而不是利用優勢去攫取更多的利益?
有句話說,人因有夢想而偉大。人如果失去感動的能力,也會跟著失去理想。現在跟小孩子講黃花崗的故事,會被當作瘋子。但如果讀黃花崗故事不會感動,如何期待他有什麼理想?不過,我還是相信人性的光明面會超過黑暗面,因為若不這樣,就沒有人類文明了。